喜    

印 尼 華 人 新 一 代

茁   壯   成   長

ymc (08/10/2007)

 

  

我移居香港二十多年,多次去印尼探親,接觸不少不同年齡的親友,和他們討論問題,交流思想。其中年輕一代的言論,吸引我的注意,給我很大啟發,因此,每次去印尼,我都會盡量找機會和他們接觸交談。有的和我第一次見面時,還是十歲左右的少年,現在卻已經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了。這一批年輕華人,現在印尼國內許多領域中都是骨幹,備受矚目。

印尼的年輕華人如何度過Suharto 時代,現狀如何,他們如何思考與分析問題,這是許多曾經在印尼生活過的華人、華僑都很關心的問題。在此我將我所了解的一些情況寫出來,和大家交流。由於接觸面不夠廣,記憶有可能遺漏,水平也有限,因此,肯定會有不足之處,歡迎批評指正。

 

Suharto 時代的年輕華人

Suharto 1966年上台,1998年下台,統治印尼三十多年。這些年輕華人就是在Suharto 時代出生和成長的。Suharto 集團強制推行許多違反人權的法律法規,在經濟層面打擊、壓制華人,在思想文化層面妄圖徹底同化華人。老一輩華人巧妙運用剛柔並濟的戰略戰術,有理、有利、有節地展開合法鬥爭,在經濟層面上成功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保住優勢地位。但在文化層面,面對Suharto 集團關閉華校、禁止出版發行華文刊物的蠻橫行徑,他們就顯得無可奈何,抗爭無力。華人子女被迫入讀印尼學校,致使許多華人子女幾乎與中華文化隔絕,不會說華語,不會寫漢字,Suharto 集團在這一方面獲得部分成功。然而,在利誘華人子女改信伊斯蘭教方面,Suharto集團的企圖卻以慘敗收場。許多華人子女在西方思想文化影響下,固然沒有跟隨父母燒香拜佛,但也沒有在利誘下跪拜阿拉,他們選擇了耶穌。在伊斯蘭教徒占絕對優勢、伊斯蘭文化無處不在的校園裡,華人子女歸順天主教或基督教的人數激増,而改信伊斯蘭教的人則絕無僅有,寥寥無幾,這使Suharto 集團大失所望,迷惑不解。

那個時代對印尼華人來說,無疑是苦難的歲月,然而,他們卻以輕鬆幽默的口吻談論它。他們述說如何挫敗Suharto 集團一個又一個陰謀詭計:你強迫我改用印尼名字,我就準備兩個名字,公開場合用印尼名字,在華人社會圈用華文名字;你關閉華文學校,我用補習班向下一代傳授華文;你不准我過傳統華人節日,我悄悄地慶祝。這些年輕華人在充滿歧視的環境中度過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在父輩的指導與扶持下,發憤圖強,茁壯成長。他們學會了在逆境中始終保持樂觀進取,也學會了將不利因素轉化成有利因素。例如,將Suharto集團強迫入讀印尼學校的措施,變成廣交朋友、融入社會的好機會;強迫改用印尼名字的手段,轉化成避開種族歧視關卡,順利入讀大學的有利條件。他們在學校和印尼同學的交往、建立的友誼,成為日後他們投入社會,發展事業的寶貴無形財富。

Suharto 三十多年統治,雖然多方摧殘華人,最終還是動搖不了華人社會的根基。變化是有的,最大的變化莫過於“華僑”變“華人”,“華僑社會”變“華人社會”。但不論如何變,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沒有變,它就存在華人的血液中、遺傳因子裡,並且世世代代傳下去。

 

高學歷的 “專業人士”

這些新一代年輕華人,繼承了父輩的許多優良傳統,然而,他們複雜的經歷也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特殊的烙印。他們與父輩有許多共同點,也有不少不同點。最大的不同點,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最大的優勢,是他們的學歷普遍比父輩高,許多人都是大學以上學歷。他們多數是在印尼各大學畢業,有些則遠赴國外,在美國、加拿大、英國、德國、荷蘭、澳洲、紐西蘭和新加坡等國的大學拿到學位,還有一些在台灣和香港的大學畢業。他們是學有所成的專業人士:教授、講師、醫生、藥劑師、律師、會計師、經濟分析師、建築師、工程師等。他們這一代是高科技列車的乘客,與新時代同步前進。他們站在知識巨人的肩膀上,高瞻遠矚,他們的眼界不僅超越了華人社會圈,也超出了印尼國界,他們的目光注視著全世界。目前,雖然他們活動的領域主要集中在工商界,但已逐漸滲透到社會其他領域,令人特別欣喜的是,有些人已經涉足社會政治領域。

 

他們對許多社會政治問題都有精闢深刻的見解。他們認為,印尼華人要以馬來西亞華人為師,以人權為武器,在享受權利和承擔義務方面,力爭達到馬來西亞華人的水平。印尼和馬來西亞是近鄰,自然條件和宗教、歷史、文化都極為相似,然而,馬來西亞華人的處境卻比印尼華人優越得多。究其原因,固然與馬來西亞華人在國內人口所占比例較大,人多勢眾有關。但更深層的原因是,馬來西亞華人主流社會在複雜的國際國內環境中,堅決抵制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1945)後,特別是新中國成立(1949)後,風靡全球的左傾思潮,實事求是地給自己定位:立足馬國,落地生根,融入社會,和諧共處,發展經濟,共存共榮。(大意)。他們和馬族人民團結一致、共同奮鬥,終於把馬來西亞建設成為東南亞僅次於新加坡的經濟發達的民主國家。他們自然也分享了成果。反觀印尼華人 (當時稱“華僑”) 主流社會,在那場左傾思潮侵襲下,陷入了狂熱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境界:絕大多數印尼華僑堅決拒絕放棄中國國籍身份,強烈抗拒加入印尼國籍;幾乎家家戶戶(通過地下錢莊)積極給國內匯款“支援祖國社會主義建設”;華文學校辦學宗旨是“為祖國社會主義建設輸送人才”;一批批的青年學生離開印尼投奔祖國,“上大學學本領,力爭成為德智體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人才”。其結果是:印尼資金外流、人才流失、經濟停滯,華僑和印尼人關係疏離。別有用心的政客抓住這個借口,煽動種族仇恨,掀起陣陣反華惡浪,把印尼華僑推落苦難深淵。遠在北方的新誕生的祖國百廢待舉,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運動"又引發了長達三年的全國性大饑荒,一九六七年更爆發了延續十年的“文化大革命"(這個所謂的“大革命"後來被中共中央定性為“十年浩劫”)。正值多事之秋的祖國,無暇也無力照顧人數眾多的印尼愛國華僑,在六十年代初接走幾批遭到慘酷廹害的難僑回國後,忍痛留下無數忠於祖國的僑民,任由他們自己獨自面對複雜難測的局面僑界的領袖人物隨後幾年又陸續撤離,致使他們陷入群龍無首、孤獨無助的窘境,飽嚐被遺棄的酸痛與苦澀。然而,他們還是無怨無悔,不離不棄,頑強地與命運搏鬥。直到遍體鱗傷、走投無路,才猛然醒悟必須向聰明機智的鄰居─馬來西亞華人取經學習。克服了思想心理障礙,他們於是坦然接受“華裔印尼公民”的身份。他們要成為印尼這片土地的主人,要世世代代在印尼生活下去,要以這個新身份為自己以及子孫後代爭取權利、承擔義務。走過曲折漫長的路程,歷盡千辛萬苦,終於站穩腳跟,並在爭取合法權益的鬥爭中取得顯著成績。但他們說,離目標還有一段距離,還要繼續努力。

含淚帶血的歷史回顧,突破了歷史上印尼華僑傳統的思維模式,發人深省,令人嘆服。

 

年輕華人談 “Cina” 一詞

這些年輕華人還談了“Tiongkok/Tionghwa”改稱“Cina”的問題。他們指出,印尼文“Cina”一詞是從英文“China” 演變來的。他們認為這稱呼與國際上的稱呼一致,是與世界接軌,沒有什麼不妥。要印尼政府現在單方面將“Cina”再改稱“Tiongkok/Tionghwa”是不現實的。“Tiongkok/Tionghwa”是“中國/中華”這個詞的閩南話(中國福建省閩南地區地方方言)譯音。當中國以“China”的名稱活躍在國際舞台的時候,卻要求印尼政府(一個主權國家的政府)以中國地方方言的譯音─“Tiongkok/Tionghwa”稱呼中國,這種要求顯然缺乏合理的理據。在歷史上,這個問題曾經引發一場爭論,但現在大多數印尼華人都已習慣並普遍接受“Cina”這一稱呼。只有少數年紀較大的華人覺得這個詞帶有污辱華人的意思,可是卻又講不清這個詞的真正含義,是詛咒還是誹謗?只是覺得聽了不舒服,因此想不通、有意見。處理這樣的分歧可以參考台灣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達成的“九二共識”,在印尼華人內部也達成類似的“共識”,即:“求同存異,各自表述,分歧留待適當時機去解決”。

在談到這個問題時,他們特別強調不要把問題政治化,不要煽動仇恨與報復,以免造成華人內部分裂、華族和印()族關係緊張。他們舉了南非和津巴布維兩個非洲國家的例子。南非在白人政權統治下執行種族隔離政策,歧視、傷害了無數黑人,在國內外強大壓力下,白人政權垮台,黑白聯合政府上台,第一任黑人總統曼德拉上任後,執行和解政策,提出要化解仇恨,要求黑人不要向白人報復,從而穩住局勢,國家保持穩定,經濟繼續發展,人民生活得到改善,使南非共和國成為非洲大陸南部經濟最發達的民主國家。反觀津巴布維,獨立後黑人政府上台,煽動仇恨與報復,結果是政局不穩,經濟崩潰,整個國家陷入混亂狀態。這兩個國家的經驗與教訓值得借鑒。

我提起一個傳聞。幾年前一些在北京學習的非洲留學生,聯名向中國有關部門投訴,說 “Africa” 的中文譯名“非洲”的“非”字,在中文是貶意;中文經常用“黑”字形容壞人壞事,例如:“黑道”、“黑社會”、“黑幫”、“黑金政治”、“黑箱作業”等,這是對非洲和黑人的歧視和污辱,要求糾正。中國有關部門作了解釋,但沒有受理。這些年輕華人說,幸好沒有成為案例,不然,干涉別國內政又多一個新藉口。南美小國Guatemala (中文譯名:“危地馬拉”)就可以理直氣壯到北京興師問罪:“我們怎麼變成危()()了?這是污蔑、誹謗!要求賠償名譽損失!”已經被許多糾紛與動亂纏身的地球,豈不是要亂上加亂?看來,一個國家的人民,用他們的語言特徵和習慣愛好去稱呼另一個國家或地區,描述社會現象或自然現象,是他們的權利,外國人不應該干涉。

Suharto 垮台後,印尼政府廢除了歧視華人的禁令,華人的處境大有改善,可以自由慶祝傳統華人節日,可以開辦華文學校,也可以出版發行華文刊物,然而要完全恢復到Suharto以前的狀況是不現實的。對於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問題,這些年輕華人認為,首先要分析性質,如果是原則問題,就必須立即全力解決,否則就按輕重緩急,在適當的時間用適當的方式解決。

這些年輕華人提出的解決分歧的“共識”,以及不要把問題政治化,不要煽動仇恨與報復的論述,集智慧與寬容於一身,體現了他們的遠見與胸懷,令人欽佩。我想,“Tiongkok/Tionghwa”改稱“Cina”的問題,是印尼人民(包括華裔印尼公民)的內部事務,他們是會妥善解決的。我們這些在香港居住的中國公民,實在毋須操心。

 

 “代  溝”

我向這些年輕華人提出了“代溝”問題。他們承認和父輩有“代溝”,但認為問題不大。他們說,他們的父輩年輕時曾經是“脫離現實的理想主義者”,後來回到現實中來了,在艱苦複雜的環境中,父子兵戰鬥在同一戰壕,感情深,有默契,不會影響溝通,造成隔閡。倒是和在香港的長輩的溝通,有點問題。在香港的長輩―伯伯/叔叔/舅舅/姑丈/姨丈們,離開印尼已經半個世紀左右,有些人對印尼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甚了解,思想仍然停留在過去那個年代,卻偏偏喜歡對印尼華人指手劃腳,評頭論足,說三道四。他們戲稱我們這些在香港的長輩是“逃避現實的理想主義者”,說我們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逃離印尼奔向理想國土,若干年後又因為中國的現實與自己的理想有差距,再逃到香港。他們以幽默的口吻問我,“你們逃來逃去,現在逃夠了沒有?”我以同樣的口吻回答:“夠了。想再逃也沒有力氣了。”“那麼你們追求的理想呢,找到了沒有?”我無言以對,沉默不語。他們的話勾起了我深埋心底的回憶,猛回首,細閱走過的軌跡,不禁百感交集,感慨不已。

 

 

寫到這裡,忽然想到有人贈送給這些年輕華人的兩頂帽子:“無知” 和“糊塗”。這些年輕華人是“高智”,不是“無知”,因此,“無知”這頂帽子絕對扣不到他們頭上,只好丟進垃圾桶。至於“糊塗” 這頂帽子,也同樣不適合他們戴,不過,可以不必丟,我想請求他們轉送給我,我打算留著自用。“糊塗”這個詞經常跟“老”字連在一起,合稱“老糊塗”。任何人,老到一定歲數就會 “糊塗”,這是自然規律。因此,如果不太短命的話,“老糊塗”這頂帽子,我是有機會戴上的。不過,“自用”並不是“獨占”,如果有人想和我分享或分擔,我是無任歡迎的。